【藕饼】相携（下）
八
人生如蜉蝣，一世只须臾。
天地如此广阔浩渺，人行世间犹如沧海一粟。
是否一个人一生的轨迹早已被规定？是否遇到谁都是冥冥中的注定？
哪吒不愿相信人命由天，却信了这红尘命中注定。
现在回首，从前在东海之滨消磨的时光，往日总感觉空荡荡的心房，似乎都是在等那么一个人出现。
受过烈日灼烧，听过雷声訇然，穿过春日的韶光淑气与秋日的瑟风绵雨，寒暑驾马而过，行至山清水秀处时，只见一人立于不远处。
至此众生皆草木，万物失颜色。
“敖丙。”哪吒轻喃着这个名字，在心底一遍又一遍的勾勒着那人的模样。
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举手投足，他指尖的冰凉，他泛红的耳根，他仓皇笨拙逃走的背影……
李府一派喜庆，陈塘关的百姓陆续而来。
哪吒坐在屋顶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会穿斗篷呢，还是会戴我送的斗笠？他会祝福我什么呢？
浮想翩翩间，哪吒一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或许他是找不到李府吧，我去接他。
如此一想，哪吒便闪身至海边。未见敖丙身影他也并无失望，寻了块石头盘腿坐下，看着东海波涛翻涌的海面。
一人静坐时总是容易陷入回忆，哪吒的思绪随着海鸟一起，飞向了那日的小岛。
说实话，敖丙的血非但不甜，还有些苦涩。
就像是他一直将自己所有的心酸悲苦全都吞进肚子里独自承受，久而久之，这份苦涩便融进了血液中。
不过敖丙并不知道自己的血是什么味道的，也无心思考这个问题，此时他的脑海中仿佛又烟火绽开，璀璨的让他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猛地起身，嘴唇却又擦着哪吒的鼻尖而过。
纵使龙族天生阴凉，敖丙也感觉自己要冒烟了。他顾不得礼仪风度，同手同脚的走了几步，化作一道淡蓝色的光飞入海中，只留下一句结结巴巴的：“我，我会来你的生，生日宴的。”
哪吒望着他的背影，笑意自眼底溢出。
忽然袭来一阵凉意，哪吒回过神来，面前已然站了一个人。
不用看脸也知道来人是谁。
哪吒拉过敖丙的手，借力站了起来。
敖丙赶来时便满心愧疚，看到哪吒在海边等着自己更是暗自懊恼，恨自己一直准备不好礼物，让人家在生辰日还等着自己。
可见哪吒笑眼弯弯，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敖丙的心便蓦然舒快了。
“走吧，宴会估摸着要开始了。今天我娘准备了许多点心，带你去瞧瞧新鲜。”说着，哪吒便拉着敖丙要走。
“等等。”敖丙道，“你且转过身来。”
哪吒疑惑不已，但还是照做了。
敖丙见哪吒面向自己，抬手抚上他的胸口。
冰冷的触感伴随着一团蓝色的光一同涌入哪吒的胸膛，敖丙指尖所碰之处竟生出阵阵酥麻感，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哪吒全身。
“我实在想不到要送你什么，这个还希望你不要嫌弃。”待蓝光散去后，敖丙收回手，道。
哪吒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只见淡淡的金光勾勒出两片龙鳞的形状，随后金光隐去，竟看不出任何异常。
“这是……”
“龙鳞。”敖丙低下头，低声道，“你不会嫌弃吧？”
哪吒心底霎时间沸腾了起来，他拉起敖丙的手再次放到自己的胸前，道：“怎么会？我好喜欢，你看它在这里，也很合适。”
敖丙方才只是以指尖触碰哪吒，现在却被按着，整个手掌都贴上了哪吒的胸膛，属于哪吒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传向敖丙。
这般姿势外人看了定是暧昧十分，敖丙耳尖泛红，挣扎着要缩回手。
哪吒瞧着敖丙这般样子，也不松手，只是与他贴在自己胸前的手十指相扣，柔声道：“走吧，他们该等急了。”
敖丙看向二人交叠的手，任由哪吒将自己牵着离开。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就见前方天空凭空盘起一团黑云，隐约能看出黑云中隐匿着一个人。
二人还未有所行动，那人便一挥手，将黑云甩向陈塘关内一处。
那处悬灯结彩，正是李府。
虽未看清那人面孔，也能料到他是不复。
此时李府正聚集着床头柜的百姓，这一团黑气过去，他们便是案上鱼肉，只能任凭宰割。
哪吒又急又燥，感觉自己有点邪火攻心，却又被体内一道清凉的真气给安抚了下来。
身旁有身影一闪而过，哪吒这才感到手中已空。
敖丙飞身至不复面前掷出一道冰诀，期间朝李府方向结出一道屏障。
黑气碰到屏障后四下扩散，有绕过屏障的趋势，可那屏障却是先一步扩大，将整个陈塘关笼罩起来。
黑气无缝可入，撞在屏障上化作一滩液体蒸发不见。
关内百姓见头顶突然结出冰做的屏障，皆好奇不已，纷纷涌至屏障边缘。
哪吒此时已立在敖丙身侧，低头瞧了眼百姓，只能看见他们张嘴议论着，却听不到任何声响。
“刚学会的结界之术，还未掌握通透，是以无法相沟通。”敖丙变出自己的武器，解释道。
“无妨。”哪吒亦召来混天绫与火尖枪，冲上前想来个先下手为强。
面对哪吒的攻击，不复不挡不躲，竟是硬生生扛了一击。
哪吒与敖丙皆是疑惑，可随后这疑惑便化为震惊。
只见那处哪吒留下的伤口涌出大量黑气，这些黑气在不复周身绕了几圈后，逐渐化作液体聚集在他左侧，翻滚间竟有了人形。
这人形的面容渐渐清晰了起来，竟与不复相差无几。
九
见此情况，敖丙眉头紧锁，深知不复这一禁术极难对付。
以自身血肉为引，集心中戾气为体，化出的分身虽然法力不及本体一半，但凭空多了个对手总归是不好处理的。
来不及过多废话，敖丙道：“你左我右。”然后闪身上前。
不复似乎很不愿意和敖丙打斗，一直都只躲不攻，丝毫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倒是他的分身斗志昂扬，虽然逊于哪吒，依旧打的热火朝天。
“我是奉命而来，所办之事乃龙王交代。”不复闪过敖丙的一记重锤，道，“还请三殿下不阻拦。”
敖丙听他说的冠冕堂皇，不由得想骂点什么，然而寻遍脑中所有词汇，也只是憋出一句：“闭嘴！我族自打归顺天庭后，一心向善，父王心中更是装着黎民百姓，怎会令你草菅人命！”
哪吒一边与分身短兵相接，一边冲敖丙喊道：“你这骂的是个啥，以后多跟小爷学学……呦，你大爷的还搞偷袭！”
敖丙的话将不复与龙族分开别论，激起了不复心中的不悦回忆。
他伸出手，一把黑柄宝剑便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不在躲闪，而是主动出击。
不复的剑气波及范围及广，恐海底毫无修为的鱼虾遭受磨难，敖丙分神片刻，掐诀冰封了附近海面。
结界内，李靖与殷夫人皆心急如焚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注视着外面的一切风吹草动。
哪吒与不复分身的打斗其实毫无悬念，分身法术不及哪吒，也不会思索战略技巧，现在其实已处于弱势。
忽然，殷夫人倒吸了一口气。
不复分身在哪吒将要用火尖枪刺向自己的那一刻突然变成了敖丙的模样，而哪吒的攻击也因此停滞了片刻。
也就是这片刻，不复分身朝哪吒吐了口黑气。
未反应过来躲闪，哪吒硬生生让黑气打了个正着。
想着这气是口中吐出的，哪吒便有些反胃。刚想破口大骂，就有一阵锥心的疼痛传来，紧接着他感到头痛欲裂，便顾不得面前还是敖丙模样的分身，直直落到了海面上。
而那分身抓住这一机会，向哪吒甩出一团黑气。
哪吒忍着头疼，刚想将这黑气原路打回，就看到敖丙突然闪身到自己面前挡下这一击。
他似乎是想开口说个什么，但血却比声音出来的快。
哪吒感觉脑袋里“嗡”的一声，一时间什么除了心疼就只有一股无名火。
他气愤地揪着敖丙的衣领，将敖丙扯得踉跄一步。
“你挡什么，嗯？这一击小爷我拦不住吗？我会被伤到吗？白白受回伤，你是不是傻？我……”
话还未说完，哪吒便感到一阵眩晕。
视线模糊了起来，周遭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只有一个又一个闪着荧光的碎片在他脑海中汇聚，逐渐组成了一帧又一帧的画面，这些画面之中，有一个人从始至终一直都在。
夕日欲颓时，他交给自己一只海螺，温声道：“只要你吹响它，我定千里来相逢。”
螺音响毕后，他飘然而至，神情复杂道：“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滚滚天雷下，他毅然与自己并肩，坚定道……
脑海中的画面突然破碎，天旋地转之后，哪吒看清了面前敖丙有些苍白的脸。
他轻轻扯回自己的衣领，用手背擦去嘴角血渍，轻声道：“不傻，谁和你做朋友？”
哪吒觉得自己曾经失去的记忆就像是被锁在一个匣子里，放在一个黑暗的角落。如今这个匣子被打开了，遗失的记忆带着的光亮有点晃眼，他还来不及将一切串联起来，就先有点鼻子发酸。
你瞧瞧你干了些什么？你看看你忘掉的是谁？
哪吒无法想象敖丙内心的酸楚与绝望，现实也没有给他机会去想象。
方才二人只顾对方，完全忘记了不复与他的分身。
不复本就无意伤敖丙，见这情景自然不会乘人之危，可他的分身是戾气所化，本就毫无仁性，趁二人分神之际，径直冲到敖丙身后，伸出手向敖丙挥去。
敖丙受了伤，反应不如先前灵敏，分身这一背后偷袭他竟是毫无察觉。
哪吒瞧见分身出现，刚想将敖丙拉至自己身后，就听到不复怒吼道：“停手！”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
十
哪吒一直以为，向敖丙这样的龙族，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应该都是冰冰凉凉的。
可他这一刻才发现，敖丙体内流淌的血液是热的，甚至有点滚烫。
它们溅到他的脸上，自己竟然有着被腐蚀的疼痛。
分身的手臂贯穿了敖丙的胸膛，指尖却在自己胸口的那一刻被什么挡住了。
哪吒心中了然，那是敖丙送他的龙鳞。
他想起了一条龙身上只有两片最硬的龙鳞，敖丙全给了自己。
分身见无法进一步攻击，猛然抽回手臂。不复赶来给了分身一剑，探头看向敖丙，眼底似乎带着一丝惊慌。
敖丙在分身抽回手臂后顿时软绵绵的瘫倒下去，被哪吒眼疾手快的抱了起来。
方才他设下的结界开始消散，冰封的海面也开始消融。
敖丙的目光涣散，他想抬手拭去哪吒脸上的血迹，却已经没有力气抬高手臂。
结界消失后，百姓们的声音便扩散了过来。
可哪吒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不复的分身突然发出惨叫，那只沾满敖丙血液的胳膊此时正发出“滋滋”的声响，片刻后，他化做一股黑气，消失在了天地间。
而不复也猛然咳出一口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始低声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大到将哪吒从悲伤中拉扯回来。
哪吒瞥了不复一眼，放出混天绫将他捆了起来。不复没有挣扎，只是不停地在笑，眼角笑出了几滴眼泪。
“你别生气，今天可是你的生辰。”怀中的人突然道。
“今天也是你的生辰。”哪吒低头看向敖丙，却没能看清他的脸。
敖丙轻轻弯了弯嘴角，他知道哪吒全都记起来了。
都怪我，我没能保护好你。
都怪我，如果我没有冲动，如果我一直苦练法术，如果我足够强大……
哪吒咬紧下唇，任由眼泪滑落，却始终只字未说。
“抗天雷，挡那一击，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你别哭，你没错。”
“是我不好，每次都把你的生辰宴搞砸。”
“把不复交给我父王吧，他会处理好的。”
敖丙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微弱。
最后，他张嘴说了什么，哪吒泪眼模糊，没听清，也没看到。
下一秒，哪吒感觉怀中一轻，敖丙的身体开始变虚变淡，最后化作一抹极其微弱的光，与波光粼粼的海面相融。
十一
哪吒拖着不复，一脸丧气的走进万龙阵法。
处于阵眼的龙王盘柱而下，看了眼被混天绫捆着的不复，低声叹了口气。
然后，他注视着哪吒，自顾自的讲了起来。
“那日天雷滚滚，吾儿与汝皆肉身损毁，幸得太乙七彩宝莲庇佑，汝二人才保住了魂魄。
太乙为汝二人重新打造肉身安置魂魄，他将吾儿送回之时告诉吾，天劫浩荡，将汝二人灵识击成若干碎片，宝莲中灵识重组时，吾儿的两片灵识进入了你的魂魄。
这灵珠灵识可压制魔丸魔性，可如此一来，吾儿之身体变回大不如前。
吾派不复此去，意在让他取回你体内灵珠灵识，却不料他无故生事，实乃吾之过。吾定会给陈塘百姓一个交代。”
哪吒想起了每次自己邪火攻心时体内出现的那股真气，温柔安抚自己的内心，倒是像极了敖丙。
“现在取我灵识，可还有用？”
龙王瞧着哪吒胸前隐约的龙鳞印记，摇了摇头，道：“取灵识，本就是在夺人性命。此事吾未与敖丙商量，若如此做，恐吾儿敖丙，会伤心啊。”
哪吒心道，伤个屁心你个老龙王，你儿都被打没了。
他转念又一想，取了灵识我是不是就能和敖丙魂归一处了？
龙王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沉声道：“龙族乃百鳞之长，未伤及要害之处，不会轻易而亡。”
哪吒觉得老龙王不知事情来龙去脉，把事情想得太好。
“吾龙之心头血，乃朱砂之红。”龙王道，“出阵西行百步，去吧。”
哪吒心中惊喜，他未见敖丙流出红色的血。
撤去混天绫，哪吒生平第一次彬彬有礼，对龙王作揖道：“多谢。告辞。”
望着哪吒远去的背影，不复虚弱道：“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大哥也会摆我一道。”
“汝只知心血丹能助汝法力大增，未了解它源于龙族心头血。汝伤龙，必遭反噬。”
不复勾了勾嘴角，不再言语。
他看着龙王，忽然忆起了年少时光。
那个从未嘲笑他是黑蛟的敖广，那个南海除妖时护着自己的兄长，那个不忍心诛杀自己的龙族太子，都伴随着岁月的流逝，消失在了过往时光的长河之中。
哪吒在西边看到了一个小的阵法，那是自家师父的安神阵。
此处三面皆石壁，黑的伸手不见五指。
哪吒托起掌心焰，向阵法深处走去。
他的心砰砰直跳，带着一丝丝的紧张与激动。
越往深处越阴凉，哪吒便将掌心焰燃得更大了些。
四周忽然被照的彻亮，哪吒这才发现，这里的石壁上，都被人刻上了画像。
那些或大或小，表情或喜或怒，或孩童或少年的画像，都是自己。
纵然身在海水中，哪吒还是尝到了自己泪水的咸涩。
他轻抚过墙上的刻痕后，加快了脚步。
十二
敖丙感觉自己睁开眼睛了，四周却仍是一片黑暗。
后知后觉中，他知道自己是在东海深处。
没有光亮的地方，冰凉刺骨的海水，日复一日的修行。
他想起了了孩童时光，那些成日渴望着可以看一看东海之外的世界的日子。
他不知道这世间有可以飞到天上的纸鸢，有外甜内酸的糖葫芦，他不知道朋友是为何物，不知道冷的另一面是暖。
直到有一天，他悄悄从海面探出了头，见到了有些刺眼的太阳，感受到了和煦的阳光，远远瞧见海滩上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孩童。
那年师父送了他一颗夜明珠，那是他唯一的生辰礼物。
他是欢喜的，可夜明珠固然能亮一方，却照不亮他的心房。
他渴望太阳，或者像太阳一样的人。
好在上天给了他机会，海妖作乱，他有幸与那孩童相识。
可事情的变故总是悄然而至，令人猝不及防。
敖丙的眼前出现一幕幕画面，画面的尽头，哪吒笑着朝他走来——却没有停在他面前。
哪吒从他的身体上穿了过去，向着远离他的方向走去。
敖丙抬脚去追，可无论如何都追不上哪吒的步伐。脚下突现的石头将他绊倒，跌倒时地面忽然出现一个深渊巨坑，他便直直的坠落下去。
失重的感觉提醒着敖丙，他注定是属于黑暗冰冷的。看着那圆形的光越缩越小，敖丙伸出手想抓住，却抓了个空。
敖丙闭上眼，绝望的想到，再见了，哪吒。
就在这时，一只手穿破黑暗拉住自己，敖丙猛然睁开眼，耀眼的白光下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单是手心温度，敖丙便知道他是谁。
.
敖丙睁开眼睛，对上了哪吒正注视着自己的双眸。
这里是安神阵，父王当时以关禁闭的名义将自己关在这里养伤，想不到身受重创后，这阵法竟将自己引了回来。
夜明珠的光映衬着哪吒，使得他的脸部线条越发硬朗。他见自己突然醒来，一时间竟是无言，只默然红了眼眶。
敖丙无力起身，便伸手揽过哪吒的脖子，将头埋进他的脖颈。
好久，他才微微松开哪吒，在他的耳边起身说：
“谢谢你。”
谢谢你是我的光。
“还有……”
那三个字还未说出口，哪吒便贴上了他的嘴唇。
一同堵住的还有哪吒想说的“我也是”。
（完）
感谢陪伴